【群像】不会再有我这样的人
*:男高群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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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今年是大旱，是酷暑，是老墙被斑驳的常春藤爬满占领的第三个年头，教室天花板承载的灰尘过重，电风扇一开就抖得簌簌响，夹杂空气中漂泊的粉笔灰分子游动。高一摞低一摞教材练习册混着放，张泽禹坐在讲台边上守自习，从高处看，窗外绿意葱茏覆盖着一层复一层老楼架新楼的城区。
张泽禹带最新一届的高一，提高班，他没想到会那么麻烦。生体机能运行都被人按下了1.5倍速键，忙着改第一次月考的语文试卷，抽空处理因为考砸当堂课上崩溃大哭的女学生，明明脚不沾地，头脑却发昏，张泽禹感觉自己像是不知觉的时候被人敲了当头一棒，脚步飘软，思绪都不太清晰。
他安慰自己，把这些全部归功于偏头痛。高三时发作的症状，天气一热就加重，教室的电风扇基本等于无用功。对桌教数学的黄老师颇有经验，前几天刚给了他一瓶萘普生片，张泽禹接热水迅速咽下一道，然后抱着卷子去教室守自习。
学生都是十五六岁的年纪，张泽禹大他们不超过十岁，说话不重，又爱摆条，因此几乎没有什么隔阂感。眼前教室里安静得丟根针进去都能听个响，张泽禹隔了一堵落灰的墙杵在走廊上直犯难: 他班两个成绩最好的谈恋爱，早上六点溜达进学校里一路牵手一路看日出，被教导主任尽收眼底，气得那位地中海老人家掐着领子再三要求班主任进行教育。
张泽禹有点想笑，“你俩心眼子挺多啊，”他还刻意压低声音，练习册卷成桶状，一一从并排的后脑勺上敲过去。“恋爱谈就谈了，好歹也低调点吧，我是不是刚开学就强调过少给我找麻烦?”
“嗯，”于是立刻低眉顺眼，“张老师我们错了，你不会逼我们分手的对吧。”男生还抬眼偷偷瞟他。
张泽禹只觉得无奈，最后批准的“再三教育”也以两篇检讨为结果草草了事。他也是从这个年龄段过来的，不爱玩请家长或者勒令反省退学之类的手段，都是这样的年纪了，很多生根的想法不会因为外界而轻易改变，反而越强调积怨越深，说到底决定权终归在自己。
五点半的下课铃，张泽禹六点抱着挎包出教学楼，夏季昼长夜短，饶是这个时候温度仍然不低，一楼正对外头空旷的教师停车用地，旁边是与教学楼朝向一致摆放的布告栏，于是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热风聚集口。
晚上没轮到他守晚自习，偏头痛又发作得厉害，张泽禹一路走一路数下次测验的试卷。布告栏固定张贴着历届以来的优秀毕业生，走到稍微前面一点的时候，他不出意外看到了自己的照片。
高考毕业那天拍的，张泽禹戴透明镜框，穿白校服，右手环抱他妈那天心血来潮给买的气球扎成的花束，还很青涩地露出那种一本正经地笑。
下头端端正正标注: 2013级优秀毕业生，张泽禹。
同个办公室蹬自行车回家的老教师路过打趣他:“小张老师，欣赏自己的帅照啊？”
“嗯，”张泽禹偏头笑着搭话，“回忆青春。”
确实应该好好回忆一下青春，张泽禹踱步到校门口公交车站时还在想。马路对门的冰粉店店主从一头小卷发看起来慈善眉目的阿孃换成了她读完初中就辍学好久的外孙，还是卖水果和红糖两种口味。小城的生活速度慢，七路公交车十五分钟一班，一下子又转换成了他们读高中那会儿，他和张极掐着表算时间，算买一碗冰粉用时十分钟，算从校门口穿过停车场的空地赶晚自习会不会迟到。
不可控地想到那个名字，又或者不止是那个名字。可是时间已经过去太久了，毕业时甚至落泪发誓赌咒一辈子都是好兄弟，结果出入成年世界之后被生活你追我赶那么多年，没有特定时间点，没有特定爆发的转折性事件，好像就是特别自然而然的………就分开了。
好矫情，好青春伤痛文学。张泽禹觉得自己很莫名其妙，但他还是勉强打算纪念一下突然涌上心头的酸胀感。冰粉好多年没涨过价，张泽禹上次见他们班同学买还是原封不动的六块钱一份，加水果七块，可是偏偏都觉得红糖最好吃。
晚高峰时期，气温降下来后车流也密集起来，张泽禹横穿马路穿到一半彻底被此起彼伏的广播声和叫骂声封住了。好在这个时间段几乎不用排队，张泽禹越过车流往前面看，大红字配天蓝色底的新招牌下只立了一个人影，背对着的，穿一身笔挺的西装，右臂还夹漆黑亮皮的公文包。
太阳差不多淹没大半进去了，光被打得稀碎斑驳落在地面上，浮起一层灰时张泽禹刚好瞅准空隙穿到道路另一头。穿西装的正和满脸不耐烦的扯皮，张泽禹站得低一阶，招牌支出来半截凉棚的阴影。
“红糖就这么点儿啊，”张泽禹听见那人说，“我读高中那会儿说不够还可以再给加一大勺呢……”
怎么会呢？张泽禹从听到声音的那一刻起就在心里反反复复问自己，那人终于转过身来了，从下往上张泽禹看到了那张脸。两秒钟被极速拉长放慢，他的记忆追追赶赶跨过大江大河、树影下的摇曳翕动，碎掉的玻璃瓶后重叠起来，晚自习从后方甩过来的纸条，分一半吃的冰粉，交叉放的作业本，还有张极。
就是张极。
那个拿笔头轻戳他后背就得立马转过身去的张极，凝固在原地似的，俯视对上张泽禹同样错愕的眼睛。
张泽禹不是没想过，他睡不着的时候爱乱想，批作业打岔时也想，他想不通并且甚至觉得多年后再见张极应该是一个谁也没法想到的场景，或者退一万步来讲，也不该是现在这种被逼到进退两难的地步。
然后张极说:“好久不见。”
张泽禹在这种不合时宜的场合发笑。他原本应该为了一些事情而感到局促的，可是都怪张极，穿黑西装一身正经模样还要拎盒冰粉，头上抹的发胶被风吹得东倒西歪，怎么回事啊，连塑料口袋上印的小猪图案都张牙咧嘴指着张泽禹笑。然后抬头，看到张极瞪着眼睛看他，然后恼羞成怒地喊:“你笑什么啊！”
啊，这才是张极，被成熟包装撕开后幼稚行为一览无余的张极。他没预料到的是再见时几乎没有隔阂感，他们沿着路的一边并排走。张极此行是为了参加一个面试，当初老家住的房子还没出租，他就住那儿。
“回来多久了？”张泽禹问他。
“一个多星期了吧，”张极想了想又说，“我知道你在这儿教书，但是没想到今天刚好就碰上了。”
张泽禹顺其自然地把话题接过去:“嗯，教高一的语文，快一年了。”
他们走的那条路周围主要分布着家属区，楼下安插数家打学生时代就开上的老店。张极还是比他高半个头，不小心触碰到手背时温温凉凉的。张泽禹记得张极高中时就这样，体温总比别人低一度，怕冷怕得要命，一到冬天便窝在位置上求张泽禹帮他接热水暖手。
很安静地一直走到路口。左转，张泽禹开始措辞怎么打招呼告别，然后这场意外重逢就算到此为止的时候，张极突然开口说:“后天有个同学聚会，你应该会去吧。”
没有任何预兆，张泽禹一瞬间没反应过来。转过头被梗住了似的，心口突突跳得痛，他张嘴想要问，结果应激反应之下怎么都发不出声音。
“就是高中那一帮人，”张极笑笑，“陈天润组织的，我也没想到，前两天我妈把我高中用的那个手机拿去修了，修好当晚他就打电话过来，给我吓一跳。”
“没什么别的事，就是大家聚一聚，好久没见了嘛。”张极接着安抚他。
左拐就该到小区了，张泽禹和张极打了招呼分开后先在楼下抽了一支烟。他以前不抽的，刚毕业北漂那一年里偶尔压力大了才抽，中华，万宝路，什么牌子都抽着玩儿。后来回来被他妈逼着差不多戒了，基本不抽，实在闷得受不了了就抽两根薄荷爆珠，不上瘾且勉强提神。
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是人之常情，他只是实在想不通那个把所有人合起来的角色会是陈天润。时间过去太久了，张泽禹这些年又经历太多，想起陈天润似乎也只是一个模糊不清的影子。他们那一群人合在一起时闹得停不下来，陈天润刚好反之，永远像一个贴于边缘的透明人。
怎么就会是他呢，张泽禹看着指尖的火星燃烧殆尽。
他做好教案后时针已经指向十一点，张泽禹没愿意和他妈一起住，独自在学校外面租了一室两厅。前两天他妈过来看他时搬来一大堆当初放在老家里的东西，书啊笔啊本子什么装了满满一箱，他忙完工作拖着纸箱到书房门口打算收拾出来，动作太急没拖稳，一本放在最面上的厚重册子啪嗒掉在地板上。
宝蓝色外壳积了厚厚一层灰，险些看不出原样。张泽禹认出这是他学生时代用的一本相册，几乎装满一整本的相片，把灰擦去后，张泽禹索性就着睡衣睡裤坐在地板上翻看起来。
很奇妙的感觉，张泽禹想，仿佛和学生时代的自己面对面相视，在青春里以旁观者的视角看了一部老电影。临时上场的节目，跑调破音的歌曲，一张一张旧相片抽出又放回，张泽禹感觉自己又重活了一回。
他翻到最后一页，灰蒙蒙的外壳上一行字掉落得稀稀拉拉，张泽禹凑近看，勉强拼认出来。
上面写: 不会再有我们这样的青春。
十几岁时大概是真心觉得一眼就看得到未来，这个道理张泽禹不得不懂。他也曾在笔记本的扉页上用并不算好看的字迹歪歪扭扭地写“我们会一直在一起”这样类似的傻话，可是时间久了，痛和梦想都被磨平了，张泽禹回想起毕业的那个夏天似乎也没有多美好，他们分开是在那个夏天，渐行渐远的开端也是在那个夏天，与其说是一去不复返的回忆，更像是分水岭前做的最后一桩美梦。
既然都心知肚明，却唯独句句煽情。
美梦，张泽禹反复咀嚼这两个字。他今天从见到张极的第一眼起就知道，再是表现得如何自然如何亲切，并排走着的这两个人都永远不会是十五六岁时的他们。青春期是落水狗，是大雨中的鱼腥味，可是张泽禹一辈子都忘不掉了。
眼眶湿漉，他突然好想重来一回。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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